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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們的家庭小作坊----記澳門的80年代》       □林大香

1.二更明月上窗紗,虛度韶光兩鬢華……----《嘆五更》[1]

  1937年,順德太和餅家,男孩四歲。

  阿棠,別掛記著玩!再不進屋幫忙小心你老豆拿柴打斷你雙腳!到時候你就真的知道什麼是『打跛腳,癱著等食』當咱家大少一世無憂!」

  細伯婆唸經似地叨叨,或許是中秋將近,鋪裡上下都忙著出貨。儘管辛亥年後老闆早將康有為落款的招牌割去,可那茶點和月餅的美味早就流傳出去,廣州陶陶居[2]那頭月餅存量已非常吃緊,省城外的餅鋪也陸續收到陶陶居的求救單,順德太和餅家,光是接陶陶居一單,就足以養一族人年餘,這也難怪細伯婆緊張。

  阿棠在北帝廟前聽人唱龍舟[3],老藝人可真忙碌,左手套著竹筒,掌裡握著一個小碟子,右手持棒,還掛了兩個鈴鐺;腿也沒停,左膝捆著大鋼鑼、右膝綁緊粗棍棍,腳下各放了一個木魚一個鈸,嘴裡含著笛。一響鑼,這一人樂隊開始了:「初更才報月生低,怕聽林間隻杜鵑啼,聲聲泣血榴花底,話胡不歸來胡不歸……」好失望,以為那麼大陣仗會來段《六國大封相》呢,沒想到龍舟佬沙沙地唱出《嘆五更》,才嘆到三更明月桂花飄,細伯婆又獅吼,祥仔趕緊進屋剝蓮子去。

  蓮心是要枝枝拿下,皮也去乾淨,磨出來的蓮蓉才不會苦澀。

  聽聞戰爭已經開始,他阿爸不知道去哪裡找來三把手鎗,說防止有人趁亂打劫,不管怎麼樣,過了這個中秋,一家老老嫩嫩就不怕餓肚子啦!

  阿棠一邊剝蓮子一邊哼著曲子,逗得阿嬸們樂不可支,才日頭幾點鐘就嘆五更,小小年紀你就做這鴛鴦夢,想討老婆了是吧!

  二更明月上窗紗,虛度韶光兩鬢華……

  他說胡不歸呀胡不歸。

 

  1949年,共產黨建國,擁有三把手鎗的父親因為好理眾事,鄉人都傳說黨要定他一個搧動群眾的罪名,於是父親帶著棠逃往香港,餅店收歸國有。與家中妻兒數十年未有連絡。

 

2.「只見秋水遠連天上月,團圓空照離別身。」----《嘆五更》

  1980年,澳門大三巴後方高園街,他30歲。

  一年前,父親在這兒買了個公寓,把妻兒從大陸接了過來。賢三十歲,父親的影像早已模糊。想起母親再次見到丈夫那日,激動得說不出話來,手一直震著,父親從兜裡拿出一塊錶,給母親戴上。

  媳婦阿琴也過來了,家裡還有姊姊蓮花,那戲子偷去她的青春,蓮花就沒再嫁人,早說戲子無情,更何況那傢伙耳後有腮,久後必反,是不可信任的面相,現在都遇上了,一家到了澳門,以前的故事都放水流吧!

  賢到地盤作工人,蓮花到成衣廠車衣,孩子才出世,琴只能待在家裡做些工廠活兒,一方面坐月子,一方面照料孩子和家婆。

  琴串著塑膠花,枝插葉子枝插葉子枝插葉子重複又重複地做,最好是拼裝百合這一類花瓣大片的,要是遇上玫瑰,花瓣小又有層次,不僅家婆年紀大,眼睛看不了,年輕人的手都會磨出血來。 

琴的手掌厚實,指頭也胖,以前人家說這樣的手是等著收錢的富貴命,孩子的掌心跟她一樣胖呼呼的,望望這雙貴婦手,琴認命笑開懷。

    家婆好幾次要她別拼裝塑膠花了,假花可是會招惹虛情假意的感情,家裡放那麼多塑膠花,哪裡知道會不會壞了風水。琴嘴裡應著,可每周工廠還是會派貨車運送這花的零件,。

  她把殘枝拼成花朵應有的鮮豔。

  琴隨身攜著糧票,是懷胎時,離家的丈夫留下的,雖然知道在這城市已不需要了,可放在身上,心也就定了

  


3.
「佢認真肯搏 勤力天天黐膠花 還仲晚晚黐膠線 每天超時沒偷懶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----尹光《一個黐膠線的少年》[4]

  1984年,澳門大三巴後方高園街,男孩0歲。

  最近工程少有,阿爸暫且去了塑膠工廠打工,每天六點多就出門了。

  每個星期六下午,貨車就會開到家門口,丟下一包包零件。銓仔總會衝出來看個仔細,猜猜這個星期,阿媽、嬤嬤、姑媽又要忙些什麼。

  真是天堂呀!今天家裡滿滿的小熊公仔,毛絨絨的,可愛極了!貨一放下,銓把布娃娃一隻隻拿了出來,咦?瘦巴巴的,還沒塞棉花呀!姑媽說我們給公仔縫上眼珠,貼上肚臍和嘴巴,它們回家就會吃飯了,吃飽飯不就跟你一樣圓碌碌了嗎?

  阿媽還是吐個不停,臉色慘白得很,午睡一陣子就出門,粵語長片開演了才回到家。

  晚上的時候,銓仔聽見爸媽在吵架。我怎麼生仔?坐月子連雞蛋都吃不到。你在塑膠廠能賺多少錢?懷了孩子我連工作都有問題?我怎麼生……

  男孩躲進姑媽懷裡,抱著小熊,眼珠子已經縫得很漂亮了。瘦瘦的小熊,不要怕喔,我抱著你睡覺。

 

粵語長片上映……

小乞丐:我和老豆失散了,可不可以請好心的阿姨給我一些錢吃點東西……

老乞丐:傻蛋!窮孩子才說老豆!你要說「爹地」不見了,人家才會信你。

 


4.
「月光光 照地堂 蝦仔你乖乖訓落床」----《月光光》[5]

1985年,澳門大三巴後方高園街,男孩5歲。 

  有一次貨車叔叔運了好多布手套來,銓仔打開大塑料袋,小手套了進去,五隻手指連在一起,根本開不了。姑媽說你傻豬豬,這要一隻隻地剪,分開五指才行。銓仔跟媽媽要一隻沒開過的,說想跟樓上的賓仔玩棒球。姑媽用報紙捲了一個小球球,你小心點,別弄得太污糟,還要交貨的。

  上樓的時候,賓仔正在拼鬧鐘,他總是玩這拆了又拼拼了又拆的遊戲。賓仔的爸媽說了很多聽不懂的話。怪腔怪調的口音,對著銓說:朋友,你們玩得開心,要Fidel回家吃飯。他也聽不明白Fidel是誰,總之叫作賓仔就對了。

  賓仔和銓在牌坊後面玩球,看見方才門口那貨車,停在十姑的酒莊前,貨已經卸得差不多了,男孩衝進車裡玩鞦韆,搖阿搖。貨車叔叔走來:孩子!再不下車我開車過橋了!到了離島看你怎麼回家!

  男孩們正猶豫著,車子就發動了,兩個人都不敢下車,貨車裡還有舞獅的頭呢!一大袋一大袋的,獅臉上的貼紙都還沒貼上。沒有臉的張飛獅,搖搖晃晃。

  車子停下,快跳車!原來是媽閣廟,好險沒過橋。銓衝進廟,把手上的紅獅頭放在供桌上。給媽祖娘娘拜一下,請保佑保佑,我們自己回家不要迷路!賓仔急了,說了一堆土語,叫著自己給銓仔起的名字:Luciano你做什麼?我信天主,不可以拜神。

  你不拜神,媽祖保佑我,你跟著我好了!

  銓牽著小菲律賓人的手,穿過下環街一間間鹹魚店,到達十六浦:

  皇宮酒店→李錦記蠔油→國際酒店→東方旅店→福隆里→噴水池……。

  到家時,天已經黑,銓仔掌心都是汗水,小菲律賓尿了一褲子。

  阿媽大吼:衰仔!你這張獅頭從哪裡偷來!

 

  1999年,澳門回歸,十姑回到葡國去了,酒莊夷為平地,蓋起一幢幢公寓。賓仔仍喜歡拼拼拆拆,不同的是,他在機場修飛機。

 

4. 「阿爺睇牛去上山崗 啊 蝦仔你快高長大咯 幫手阿爺去睇牛羊 啊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----《月光光》

1986年,澳門大三巴後方高園街,男孩6歲。

  如果家庭小作坊的活兒簡單一點,阿爺從香港過來時,也會幫著做一些。

  剪剪棉外套的線頭線尾、給百獸王(變形金剛)貼貼紙、在女人衫上穿珠花。  

  不過,阿爺花更多的時間,帶著孫子去買菜。銓仔最期待能和阿爺到福隆新街吃碗鮮蝦雲吞麵。

  阿爺再也沒過海了,反倒是大伯阿棠過澳門來。那日姑媽和嬤嬤忙著給衣裳穿珠珠和亮片,客廳金閃閃沒路可走。大家才把銓仔鼻孔裡的珠子拿了出來,大伯父進門。大伯父領著幡旗,抱著阿爺的相片和牌位。阿嬤放下工作,把阿爺放到供桌左邊,右邊空下來。姑媽的眼淚一點一點掉下來,掉進珠片裡頭。

  晚上,銓仔看見阿嬤對著阿爺的相片唸唸有詞,阿嬤脫下手錶,把電池敲了出來,放在阿爺旁邊。

  之後,嬤嬤漸漸癡呆了,漸漸忘記身邊的人。

  一日,銓仔敲開小豬錢甕,他牽著嬤嬤,到營地街市繞了一圈。下午,祖孫倆在福隆新街,叫了一碗雲吞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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